查阅资料,翻到1978年4月13日《光明日报》,见第二版有一篇《满目青山夕照明》的文章,副题是“访澳门新葡萄新京威尼斯历史系副教授卢振华”,记者王昭杰。眼前一亮。读山大历史系,经常听到卢振华先生大名,知道他曾与系里的王仲荦先生、张维华先生一起被借调到北京,参加中国二十四史的校点、勘正工作。这事在当时的史学界颇受瞩目,入列者荣光无限,证明在某断代史研究方面水平顶尖。除此,所知不多。
文章的开头写得特别有时代感:1978年的春天分外来得早,教育战线广大干部和师生认真学习贯彻五届人大精神,迎接早春的到来。当记者走访澳门新葡萄新京威尼斯历史系卢振华副教授时,系里的同志热情地告诉我,看看教师心头点燃起的工作热情吧。来到卧病八年的六十六岁老教授床前,他正卧着翻阅一本本《史记会注考证》及其他古籍……
心头一惊,之前从未听说卢振华先生因病卧床那么久,就是说当年66岁的卢先生从58岁便躺在了病床上,那是何等艰难之事。即便如此,卢振华先生从未放下手中的工作,报道说,“身子已是不便转动的卢振华副教授,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们,瘦削的面部还流露出正在努力攻关的那种坚韧神情。屋外,早春的天气还略有寒意,屋内,却如此生机盎然。”
记者的这段话写得最是精彩。我虽未见过卢先生本人,但他正在校阅古书的一张照片,就是如此生动地把自己那种坚韧神情,透过炯炯有神的双目,传递给周围的人。
“他递过一本《史记会注考证》,我们翻开看看,书页空白行间为蝇头小字填满,全是为他的史记研究工作汇集的一些顶批、旁注和一条条附录、摘引等资料。”记者不无动情地写道:“多么艰苦的劳动!它,记录下一位老教师持久工作的顽强毅力;它,也记下了一个残疾人与疾病抢时间的战斗精神。”
造成卢振华先生瘫痪的原因是1970年3月济南下了一场大雪,先生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滑倒,不幸大腿骨折。本是卧床在家边工作边养病,不承想卧床之后病情恶化,下肢感染瘫痪,逐渐就成了既不能起坐也难以翻身的重病之躯。当时,卢先生正准备二十四史《梁书》的最后校点工作。卧病在床,要两本书对校,给他带来的不便与艰辛可想而知。
就在卢先生紧张工作之时,有关部门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,想把这一任务转交给其他同志。卢先生予以婉言谢绝,把这个光荣的任务又“抢”了回来。
令先生意想不到的是,在这个关键又艰难的时期,先生的夫人身染重病,无法继续照料卢先生的生活。一些亟须核对的资料也只能等着孩子下班或休班时替他去资料室、图书馆查寻。平日的生活更是毫无规律,饮食无节,起居洗涮无着,致使卢先生胃病加重,时常疼痛难忍。虽然是这样,无论酷暑还是隆冬,先生没有休息日、节假日,忘记了疲劳,忘记了疾病与疼痛,工作经常从黎明到深夜,从深夜到黎明。在卷末的空白页上,记者发现了这样一些拨动人们心弦的文字:
南史卷二十六,“一九七三年,五,十二,星期日上午十一时一刻,写校勘记迄。此时,每夜必工作至十二时。”
南史卷六十六,“一九七三年,二,二十一,夜十半,过录标点分段至此。不痛,不倦,急行军。”
南史卷七十,“一九七三年,六,二十五,十二时写校勘记至此。昨晚吐黑水至深夜,今又热,夜稍凉,不得不赶忙也。”
“吐黑水”应是卢先生胃病所致。白天热,晚上稍微凉快一些,不得不赶着多做一些工作。卢先生的校勘工作是在怎样的条件下进行的,其艰难可想而知。1973年2月2日是农历除夕。大雪纷飞的夜晚,在南史卷三十六,卢先生写下:“除夕之夜,标点、分段过录尽此卷……儿童炮声已停多时,谅不早也。”
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,以这样的精神争分夺秒,与死神搏斗,想来就心疼。
在病床上,卢振华先生按照整理二十四史的新规定,以顽强的毅力,完成了53万字的《梁书》校勘付印后的几次校对,又在两三年内按时完成了120万字的《南史》校点工作。1973年8月13日,当最后一页校点文稿完成时,卢先生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连笔都拿不住了。说起他的身体,卢先生只是淡淡一笑,在领导、同事和学生面前,他从不谈自己的疾病、苦痛,更不提要求、照顾,总是向系里建议加强学生基础课的教学,培养好年轻教师。在他的病床前,许多外地来访的同志需要同他讨论一些学术问题,卢先生毫不保留地阐述自己的观点,并提供史料,他说:“这样做了才觉得安心。”
卢先生于《史记》倾注最多心血,是他多年一直在积累的学术成果,准备从标点、校勘、注音、注释、补佚、考订六个方面,搞一部比较全面的《史记集注》,这是他在完成标点《南史》后下决心搞的。记者王昭杰最后这样写道:“当我们同老教授握手告别时,触到他那变了形的手指,看到他那含笑的面庞和炯炯有神的目光,不由得想起他最喜读的叶剑英副主席的《八十抒怀》诗句——满目青山夕照明……六十六岁的卢振华副教授同大家一样,昂首阔步,前进、向前进。”
卢振华字南乔,1911年生于湖北省红安县,1979年2月病逝于济南。
先生病逝半年后,我入读山大历史系。四十多年后,在报纸上得以“认识”先生,实乃有幸。满含着对卢振华先生的敬佩与仰视读完这篇“旧闻”,不仅没有往事如烟的“遥远”与“隔世”,反倒觉得卢先生就在眼前。他就像我曾经有幸一睹卓越风采的系里那些老先生如郑鹤声、张维华、王仲荦、杨向奎、赵俪生一样,庸庸风雅,学问深邃,旷达淡世,和蔼钦敬。《满目青山夕照明》是卢先生一生最精彩也是最艰难的光影图志,也留下更多让我们认识卢振华先生的空间和想象,包括几个需要求证的问题。
先生执教于山大历史系,曾参与《文史哲》创办,对山大历史学科的发展壮大贡献甚尤。到了1978年4月13日,卢先生却依旧还是副教授,我关心的是翌年2月先生病逝前,解决教授职称了吗?查对一些资料,曾给卢先生做了五年学术助手的姜宝昌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,卢先生曾任澳门新葡萄新京威尼斯历史系副教授、教授。如此推演,先生的教授职称生前已解决。欣慰之至。
再一个是卢先生立誓要搞一部比较全面的《史记集注》,搞到了什么程度?姜宝昌先生在一篇题为《卢振华先生治学二三事》的文章中写道:“作为先生的助手,我曾先后若干次从他手批的《史记会注考证》中转录相关资料。这本书中,书页的眉、地、侧、缝,多记着先生批注的文字,字小行挤,密密麻麻,其中有不少批文过长,不得不贴敷另纸。应当说,这就是先生拟写的《史记集注》原本。不过,说实话,点校《梁书》《南史》是国家任务,他终日瘁力于此,少有余暇顾及自己的课题,心想‘点校’事竣,腾出手来,专力整理,不想猝然仙逝。半熟之果,未得足实采摘,实是一大遗憾。此手批《会注考证》全十册,想必已由先生家人依嘱交给学校图书馆。前不久侧闻此书早在2004年即已被人盗走,此后,又有人在网上出高价收购,这从一个方面显示出此书的价值。”
卢先生手稿被盗,似有耳闻,但不知是宝贵、珍重、绝版的《史记会注考证》手稿。网上高价买卖,固然标识价值,如若陷入所谓藏家之手,大谬。这样集卢振华先生之毕生心愿与心血的著作,当以付梓行世,惠及书界学人为尚。吁请知者敞开胸怀,打开心结,将卢先生手稿公之于众,商讨处置良方。此乃上策、善举,不会挨骂,必被褒奖。